“古色”的含义

作 者:
李溪 

作者简介:
李溪(1985- ),女,江苏句容人,哲学博士,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研究员,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美学与文人艺术观念。

原文出处:
思想与文化

内容提要:

在中国文化中,“古色”是诗人和艺术家对世界的一种很特别的表述。本文尝试追本溯源,从先秦儒家、道家以及唐代的佛教对中国文化中“古色”意识的启蒙,探索这一观念在文人心中生根的思想因缘。“古色”暗含着人们对本真的生命存在意义的探寻,它不只存在于思维中,更显现于物的世界中。自中唐以后,顽石、古铜器以及山水,这些在后世被称为“艺术”的对象,实际上皆是循着古人对“古色”世界的理解而展开了它们的意义。


期刊代号:B7
分类名称:美学
复印期号:2024 年 03 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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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 一、“古始之色”与“本始之色”

       今天,古代的颜色带着一种传统的幻魅,又重新在人们的视野中活跃起来。在现代的媒体中,这些颜色被标识着“色号”依次排列,无论从其命名还是单纯的色感而言,它们都向人们传递着一种“古雅”的意识。这种对古色的偏好是同对一种物质化的古风联系在一起的,只是,这与其说是复古,不如说是现代人对作为一种可以轻巧地拿来的“古色”的一种重新拼贴而已。“古色”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世界,而成为一种“古代”的标签,它同各大时装周上的季节流行色在性质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。

       颜色所归属的原有世界被遗忘在历史上也并非稀罕事。在先秦,就有一些颜色已经成为一种“古色”,而它们的语境也不断在变换着。如玄,本义为黑色的丝织物。《说文·玄部》:“黑而赤色者为玄。”段注:“凡染,一入谓之,再入谓之赪,三入谓之,五入谓之、七入谓之缁。”郑注《周礼》曰:“玄色者,在、缁之间。”①这即学者们指出的,早期颜色的语词常常是“某物”的引申,也即“借物呈色”。②但是,当作为颜色的“玄”被捕捉到以后,它作为“丝织物”的特性并没有进入到其他的语境中。到了后来,“天”的颜色被称为“玄”。《易·坤卦·上六》云:“龙战于野,其血玄黄”。《周易·文言》曰:“夫‘玄黄’者,天地之杂也。天玄而地黄。”③在这里,颜色是同物的情态统一在一起的。天色为玄,这又是龙血的颜色,这时候,“玄”的意义便同“天”与“龙”有了某种相似的性质——无极而神秘。

       而在老子《道德经·第一章》,作为哲学概念的“玄”出现了:“道可道,非常道。名可名,非常名。无名天地之始;有名万物之母。……此两者,同出而异名,同谓之玄。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。”这个具有本始意义的“玄”同代表黑色丝织物的“玄”,其意义已经相差甚远了,但是,这一“玄”,却同作为天的颜色的“玄”显然有着相关性。这个变化的过程,本身也说明了道家思想中的一种倾向:“道”不是超越的,它就在“事物”的存在之中。《道德经》中还有许多类似的关于颜色的说法。《道德经·第二十一章》:“道之为物,唯恍唯惚。惚兮恍兮,其中有象;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。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;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。”这里,出现了一种状态“恍惚”,以及颜色的语词“窈”“冥”。许慎《说文解字》:“冥,幽也。从日从六,冖声。日数十。十六日而月始亏,幽也。”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:“窈也。窈各本作幽……正,昼也。冥,夜也。引申为凡暗昧之称。”④“冥”是夜色,是晦暗之色,同时,也便是一种不可捉摸、不可认知的“物色”的存在。在老子看来,这种晦暗正是道显现的状态。此外,作为“冥”的释义的“幽”字在汉语中也代表着神秘和不可知之意,在早期,“玄”和“幽”字本来是同一字。⑤

       这样,就不难理解老子对于“五色”的态度。《道德经·第十二章》云:“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,五味令人口爽。”“五色令人目盲”不是说作为物质属性的“五色”使人的视觉感官消失,而是说,感知中分化出的五色使得感知的统一性消失了,从而使一个存有的同一世界客体化为了被分割的感觉和概念。在《庄子·天地》篇中,又对这样的观念给出了更明确的解释:“视乎冥冥,听乎无声。冥冥之中,独见晓焉;无声之中,独闻和焉。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,神之又神而能精焉,故其与万物接也。”冥冥虽不是清晰的物像,但依然“可视”,无声虽似乎是没有音响的,但依然“可听”,在冥冥之中,可以见到光明,在无声之中,可以听到和音。这一“明”与“和”自然并非是感官的体会,而是心灵对于世界身处之“存在”的洞察,对此一洞察,老子称之为“道之为物”,而庄子更明确以动词“物”称之。而“冥冥”与“无声”便是此存在之显现,它们是不可见之颜色,不可闻之音,但也唯有如此,存在才在此处显露。⑥

       儒家对最早的历史时期王朝——夏的记忆,也是使用黑色的。《礼记·檀弓上》:“夏后氏尚黑;大事敛用昏,戎事乘骊,牲用玄。”黑虽然也属于“五色”之一,但在许多儒家的文献中,可以看到,黑色、素色、玄色,实际上代表着一种“原初”的意义。《礼记·郊特牲》说:

       祭之日,王皮弁以听祭报,示民严上也。……乘素车,贵其质也。旂十有二旒,龙章而设日月,以象天也。天垂象,圣人则之。郊所以明天道也。……万物本乎天,人本乎祖,此所以配上帝也。郊之祭也,大报本反始也。⑦

       又有:

       大羹不和,贵其质也。大圭不琢,美其质也。丹漆雕几之美,素车之乘,尊其朴也,贵其质而已矣。⑧

       在儒家这里,“五色”“五味”意味着“和”与“美”,《礼记·乐记》:“五色成文而不乱,八风从律而不奸”。而“素色”“大羹”的“质”与“朴”实际上意味着“不和”。但是,为什么要“贵”这种不和、不美的“质朴”之色、之味呢?这便是儒家“报本反始”的思想。在儒家的认识中,这种“人本乎祖”的认识,和“万物本乎天”是一致的,而其目的在于“所以配上帝也”。因此,《礼记·月令》中“仲冬之月”的活动是:“天子居玄堂大庙,乘玄路,驾铁骊,载玄旗,衣黑衣,服玄玉。”这是冬季祭祀用黑色来追忆上帝的“反(返)始”活动。这一“始”并非世界之原初,或意义之原初,而是“本乎祖”。所谓“祖”,是指文明的原初,“历史”之开端,亦可称之为“古始”。《论语·八佾》中子夏问孔子:“‘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。’何谓也?”子曰:“绘事后素。”素作为绘事的“集大成者”,其所表达的正类似于在一系列表达共时的社会地位的礼仪之后,一种历时的“返始”活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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