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美学范畴体系的逻辑结构

作 者:

作者简介:
王振复,复旦大学中文系资深教授(上海 200234)。

原文出处:
学术月刊

内容提要:

中国美学具有独特的范畴体系。作为中国文化所特有且与审美相联系的一种知识结构,它是一个动态四维的逻辑网络。此即:一个逻辑原点:无极;二重哲学本体:绝对之无的本在性无极,与相对之无的次在性太极的对应结合,以无极为“一级本体”、太极为“二级本体”;三大人文支柱:历史哲学意义的“道”、文化意义的“气”与审美现象意义的“象”的三者相和;四为基层建构:由“道、气、象”三者构成其各自所统摄的范畴群落及其相融。中国美学范畴体系,具有有序而深邃的思性诗性化、诗性思性化的人文特点,渗溶着中华文化所特具的生命意识。


期刊代号:B7
分类名称:美学
复印期号:2024 年 03 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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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 一个逻辑原点:无极

       中国美学范畴及其相关的命题等,大约不下六七百个,它们并非杂凑一炉、混乱无序,而是具有一定的内在逻辑联系与结构,生气灌注、意义深致,葱郁的生命意识溶渗其间。

       衡量中国美学是否具有范畴体系的首要之点,须看其究竟有没有属于它自己的逻辑原点。

       就美学的思想与思维而言,凡是有其知识体系的,则必然具有统御全体系而首先属于哲学思性的一个逻辑原点。柏拉图的“理式”,康德的“纯粹理性”,海德格尔的“存在”,以及中国佛教文化的“空”,等等,都是其各自文化哲学与美学体系的逻辑原点。中国美学范畴体系自无例外,它以中国哲学兼美学的最高范畴“无极”为其逻辑原点。

       逻辑原点,指所在体系之绝对形上的“第一性原理”(first principle),原为一物理学命题,指牛顿经典力学所认为的物质由静而动的“第一推动力”。亚里士多德《形而上学》以为,在每一知识系统中,都可能“存在第一性原理”,它作为“先验假设”,指事物现象之所以发生的“元起点”,它是关于人类知识及其体系的思想与思维逻辑演绎的原点即“第一因”。

       中国美学范畴体系的逻辑原点,无疑是先秦庄子所说的“无极”。今本《老子》首提“复归于无极”这一哲学、美学命题,是与“复归于婴儿”“复归于朴”①等命题同时论及的。依王弼所释,所谓“无极”,“为天下之先也”,“而物自归之”,“而合自然之智”②。王弼所言,属于《老子》的“道”必复归于“朴”的哲学之思。《老子》一书,除了以“无”“玄”“虚”“静”与“大”③等阐述“道”这一哲学、美学范畴外,还以“无极”言“道”,这一所谓“无极”,实际指“道”。关于这一点,自古以来为学者所忽视。

       在笔者看来,这里《老子》所说的“道”,其实并非整个中国哲学及其美学体系的“元范畴”即逻辑原点。这是因为:

       其一,“道”并非绝对形上。《老子》将“道”称为“玄”(无),所谓“谷神不死,是谓玄牝。玄牝之门,是谓天地根”④。然而其仅仅也只能是作为事物本因的相对形上的“无”(玄),在这一“无”中,还残留着笔者称之为“有”的这一思维“杂质”,朱熹称为“渣滓”⑤。《老子》云:“道之为物,惟恍惟惚。惚兮恍兮,其中有象;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;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,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。”⑥这里的“物”“象”“精”与“信”等,都指思维意义上的“杂质”(“渣滓”)即“有”这一因素,可证《老子》的哲学、美学思辨,并未将这些思维“杂质”彻底剔除、清理干净。这决定了“道”这一哲学、美学范畴的内涵未能达到绝对纯粹、绝对形上的程度。《老子》所说的“道”,是一个相对形上的哲学、美学范畴,它不是也不能是整个中国哲学、美学的绝对形上的逻辑原点。

       其二,“道”这一范畴,在中国文化、哲学与美学典籍中的含蕴相当多义。先秦诸子、汉魏六朝与隋唐佛学与宋明理学等学者所说的“道”,都从其本义指“道路”这一点引申而来,却歧义多出,老、孔、墨与公孙子等所言“道”的含义大不一致。在成为中国哲学、美学主干范畴之前,关于“道”,也是众说纷纭、各有各的“道”⑦。显然,假设将“道”作为整个中国美学范畴体系的逻辑原点,必然导致在理论逻辑上,难以统摄整个体系而引起思想、思维的混乱与纠缠。

       《老子》所首提的“无极”这一范畴,实指相对形上之“道”,并非中国哲学、美学体系的“元范畴”即“第一因”,是显而易见的。

       相比之下,《庄子》所说的“无极”,是一个真正绝对形上的“无”,不同于老子著述一般所说的“无”(玄)。《庄子》云:

       汤问棘曰:“上下四方有极乎?”棘曰:“无极之外,复无极也。”⑧

       “汤问棘”这一哲学寓言中的“棘”,相传为成汤时的一位贤者,《列子》一书称其为“夏革”。“汤问棘”这一问答中,尤为重要的是“无极之外,复无极也”这一句。

       这里的前一个无极,指《老子》所说的无极即道;后一个无极,指在道之外即之上的一种绝对形上的“存在”,意即在《老子》与《庄子》所说的道之上,还存在着一个《庄子》而非《老子》所说的无极,它是绝对形上的。

       换言之,假如将经验世界的一切“有”与一切“无”(如儒家所言“道”与老庄所言“道”)都拿走即“悬置”起来,试问世界还存在什么?答案只能是:还“存在”一个《庄子》所言属于先验世界的无极。

       《老子》阐析“道”时有云:“无,名天地之始;有,名天地之母。”“天地之始”“天地之母”,都指世界的一切事物现象包括美、审美等的哲学本原,这一本原为道之无,却与有殷殷相缘。王弼如此解释:“凡‘有’,皆始于‘无’,故未形无名之时,则为万物之‘始’;及其有形有名之时,则长之、育之、亭之、毒之,为其母也。”⑨《老子》的这一哲学、美学名言实际是说,乾坤天地的生成犹如人的生育,其本始为无(乾,天,父),在有(坤,地,母)中孕育,故本原意义的道,始于无而成于有。意思是说,道诚然为本始之无,确是先“在”的,可是道的无又与有息息相关,因此没有在哲学思维上,将道从有这一经验性的“渣滓”中彻底升华。

       《庄子》所说的无极,却将原本《老子》所说的道的立场改变了,将《老子》的“有待”之无,变成了建构于道范畴之上的“无待”之无,将《老子》那种与有相系的所谓无极,提升为道之外即之上的一个无极。《庄子》的哲学、美学源自《老子》,却将整个先秦道家的哲学与美学的本原,从有待之无提升为无待之无,从相对形上提升为绝对形上,成为中国美学范畴体系独一无二的逻辑原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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