欧阳修十分推尊《周易》,解《易》遵循王弼《易》学的传统,以义理为宗。其《易童子问》即本着切于人事的原则,“取象以明卦”,从分析卦象入手,然后“又以人事言之”,阐明义理,洞悉人情,就事论事,有为而作。他在《易》学史上最大的贡献就是排《系辞》,认为《彖辞》《象辞》以外《系辞》《文言》《说卦》《序卦》《杂卦》皆非圣人之作,其说在当时无疑是振聋发聩,超世拔俗,筚路蓝缕之功最为巨大。笔者早岁曾作《欧阳修的〈易〉学》一文①,论及上述内容。本文拾遗补阙,拟讨论欧阳修的象数之学尤其是对于“大衍之数”筮法的认识。从汉至宋,《易》学分为象数和义理两派,一般认为欧阳修属于后者。②事实上,欧阳修不但不废象数,多能取象而究理,正确处理二者之间的关系,而且对于消息等卦变之法尤其是筮法等象数范畴也颇多心得。 欧阳修明确反对宋初之来的图书之学,“河、洛不出图书,吾昔已言之矣”③,反对把《周易》神秘化。有关《易》的创制,欧阳修做过科学的分析。他注意到《系辞》和《说卦》中有关八卦起源的说法有四: 其言曰:“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。”又曰:“河出图,圣人则之。”又曰:“庖牺氏之王天下也,仰观于天,俯察于地,观鸟兽之文,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,始作八卦。”又曰:“昔者圣人之作《易》也,幽赞于神明而生蓍,参天两地而倚数,观变于阴阳而立卦。”一书而四说,则八卦者果何从而有乎? 这四种说法的自相矛盾之处在于: 若曰河图之说信然乎,则是天生神马负八卦出于水中,乃天地自然之文尔,何假庖牺始自作之也?如幽赞生蓍之说,又似八卦直因蓍数而生尔。至于两仪四象,相生而成,则又无待于三说而有卦也。故一说苟胜,则三说可以废也。然孰从而为是乎?④ 以上论说是欧阳修所制策问,等于是提出了有关八卦生成亦即《易》创制的问题。实际上,欧阳修在《易童子问》中解决了这个问题。他先辨河图说和伏羲仰观俯察说之抵牾: 此曲学之士牵合傅会,以苟通其说,而遂其一家之学尔。其失由于妄以《系辞》为圣人之言而不敢辨,故不得不曲为之说也。河图之出也,八卦之文已具乎,则伏羲授之而已,复何所为也?八卦之文不具,必须人力为之,则不足为河图也。其曰观天地、观鸟兽、取于身、取于物,然后始作八卦,盖始作者,前未有之言也。考其文义,其创意造始其劳如此,而后八卦得以成文,则所谓河图者何与于其间哉?若曰已授河图,又须有为而立卦,则观于天地鸟兽、取于人物者皆备言之矣,而独遗其本始所授于天者,不曰取法于河图,此岂近于人情乎?考今《系辞》二说离绝,各自为言,义不相通,而曲学之士牵合以通其说,而误惑学者,其为患岂小哉! 次及生蓍立卦之说,辨圣人画卦和用蓍以筮的关系,曰: 其曰“昔者圣人之作《易》也”者,谓始作《易》时也。又曰“幽赞于神明而生蓍,参天两地而倚数,观变于阴阳而立卦,发挥于刚柔而生爻”者,谓前此未有蓍,圣人之将作《易》也,感于神明而蓍为之生,圣人得之,遂以倚数而立卦,是言昔之作《易》立卦之始如此尔。故汉儒谓伏羲画八卦由数起者,用此说也。其后学者知幽赞生蓍之怪,其义不安,则曲为之说,曰用生蓍之意者,将以救其失也。又以卦由数起之义害于二说,则谓已画卦而用蓍以筮,欲牵合二说而通之也。然而考其文义,岂然哉?若曰已作卦而用蓍以筮,则大衍之说是已。⑤ 总之,欧阳修以为“‘河出图,洛出书'‘圣人幽赞神明而生蓍'‘两仪生四象’,若此者,非圣人之言”。⑥这些说法都是学《易》欲尊其书,“故务为奇说以神之”⑦,所以众说淆乱,繁衍丛脞。他进而提出,如果像后儒曲为牵合的那样,伏羲先已作八卦,然后方才用蓍以筮,那么实际上就是《系辞》“大衍之数”章有关筮法的理论。 欧阳修认为,《易》虽为筮占用书,但其卦、爻辞(占辞)是文王所作,“文王遭纣之乱,有忧天下之心,有虑万世之志,而无所发,以谓卦爻起于奇耦之数,阴阳变易,交错而成文,有君子、小人、进退、动静、刚柔之象,而治乱、盛衰、得失、吉凶之理具焉,因假取以寓其言,而名之曰《易》”。可到了后世,《易》却只是用于筮占了。适逢孔子生于周末,“惧文王之志不见于后世,而《易》专为筮占用也,乃作《彖》《象》,发明卦义,必称圣人、君子、王后以当其事,而常以四方万国、天地万物之大以为言,盖明非止于卜筮也,所以推原本意而矫世失,然后文王之志大明,而《易》始列乎六经矣”。也就是说,卦、爻辞体现着文王的心志,蕴含着诸象、诸理,他把卦爻辞视为文王所作,与作为筮占方法的“大衍之数”须区别对待,“夫六爻之文,占辞也(一本下有“文王之作也”五字);大衍之数,占法也,自(一本自作皆)古所用也。文王更其辞而不改其法,故曰大衍非文王之事也。所谓辞者,有君子、小人、进退、动静、刚柔之象,治乱、盛衰、得失、吉凶之理”,其中的“象”和“理”正是学者所宜关注并着意探求的。对于学者而言,去取之间在乎目标和旨趣,“凡欲为君子者,学圣人之言;欲为占者,学大衍之数,惟所择之焉耳”。如果“学者专其辞于筮占,犹见非于孔子,况遗其辞而执其占法,欲以见文王作《易》之意,不亦远乎”?二者相权,他还是以为“大衍,《易》之末也,何必尽心焉(一本无焉字)也”,并不赞同当时“学者莫不尽心焉”的状况。⑧